李商隱的詩評點,《蟬》《風雨》《涼思》《落花》《北青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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蟬
本以高難飽,徒勞恨費聲。
五更疏欲斷,一樹碧無情。
薄宦梗猶泛,故園蕪已平。
煩君最相警,我亦舉家清。
蟬棲高樹餐風飲露難以得飽,發出怨憤不平之聲也是徒勞。
到了五更時已叫得聲嘶力竭,樹色依然碧綠還是無動于衷。
官職卑如枝莖漂泊無所歸依,眼看雜草叢生要把故園沒平。
感謝這樹上的蟬鳴使人警醒,我也應該和你一樣舉家清貧。
本詩為詠物詩名篇。詩人通過描寫高樹上凄鳴、孤棲的蟬,抒寫自己一生失意的悲郁,并借以表現自己高潔的品格。全詩委婉悲涼,凄愴感人。
首聯起興,“本以高難飽,徒勞恨費聲”:“高”指蟬孤棲高樹,暗比詩人自身清高的節操;蟬在高處餐風露宿,自然“難飽”,這又暗合詩人的身世經歷。由于“難飽”,蟬發出的鳴叫自然又是哀中有恨。然而,這“哀”、這“恨”都是無濟于事的,因為它們不能令自己擺脫窘境。這兩句詩暗示了詩人因為為人清高,所以生活陷入困境,他曾向當權者求助,但卻未得到援助的坎坷經歷。頷聯緊承首聯,“五更疏欲斷,一樹碧無情”:五更時蟬已經鳴叫得聲嘶力竭,可是樹葉依然青翠碧綠,無動于衷,實在無情。蟬聲“疏欲斷”與“樹碧”看似沒有關聯,詩人痛斥樹的冷酷無情似乎毫無道理,其實他是在以蟬自況,暗示自己的遭遇,通過這樣的描寫將自己受到忽視、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推上了頂峰。“樹”在這里可以被看做一些當權者,他們本來有能力為詩人提供援助,卻對詩人的不幸視而不見,因此,詩人在這里的本意是批判他們的冷漠。
頸聯筆鋒陡轉,詩人不再寫蟬,而是直接敘述自己的經歷。這種寫法打破了詩題的束縛,拓寬了詩的境界。“薄宦梗猶泛,故園蕪已平”:詩人官職卑微,如同浮萍,四處漂泊,居無定所,不由想象:家鄉的田園恐怕早已荒涼頹敗,被雜草淹沒了。想到這里,詩人的鄉思之情怎能不更加強烈?這兩句話與上文似無關聯,其實是有暗線牽引的。比如“薄宦”就與“高難飽”、“恨費聲”相互照應。這樣一來,詩人通過“詠蟬”自傷身世的意圖就更加明顯了。
尾聯又轉而寫蟬。詩人使用了擬人的手法,敬稱蟬為“君”,與“我”對舉,抒發一種與蟬同病相憐的憂傷。此聯既照應了前文,又將詠物與抒情緊密結合起來,立意妙絕。詠物詩貴在“體物為妙,功在密附”。這首詠蟬詩“傳神空際,超超玄著”,被清代大學者朱彝尊譽為“詠物最上乘”。
風雨
凄涼寶劍篇,羈泊欲窮年。
黃葉仍風雨,青樓自管弦。
新知遭薄俗,舊好隔良緣。
心斷新豐酒,消愁斗幾千?
悲嘆滿腹空有寶劍篇的文才,漂泊流落他鄉幾乎窮愁一生。
黃葉已經飄零還遭風吹雨打,青樓上的權貴猶自歌舞管弦。
新友與我相交遭到世俗詆毀,老朋友也隔斷良緣交情疏遠。
早就想斷絕新豐狂飲的念頭,可是借酒消愁還要花錢幾千。
這首詩為李商隱晚年的作品。當時,四處漂泊的詩人長期混跡于幕府,已經到了人生的窮途。這篇《風雨》,正是這位一生飽經風霜、歷盡坎坷的絕代才子,在生命之路將要走到盡頭之時所唱出的一首慷慨悲涼的哀歌。
首聯“凄涼寶劍篇,羈泊欲窮年”在低沉悲涼的氣氛中揭示了夢想與現實的矛盾。《寶劍篇》是唐代前期名將郭元振的托物言志之作,立意高妙,意蘊深遠。郭元振是一位頗具名望的歷史人物,他在適當的時機將《寶劍篇》呈獻給武則天,由此得到重用,終于實現了報國救民之志。詩人在此引用這個典故,意在表示自己雖然也有郭元振的志向和報國的熱情,卻沒有他的際遇,只能將壯志難酬的憤懣、浪跡天涯的悲哀寫進詩歌。因此這里的“寶劍篇”亦代指詩人感懷不遇的詩作,而詩人以“凄涼”二字修飾,其中深意不言自明。另外,“凄涼”、“羈泊”、“欲窮年”等語,滿含辛酸,點明了詩人飽經坎坷的漂泊流浪生涯,更蘊含著詩人懷才不遇的不平之意。頷聯緊承首聯,詩人進一步抒發客居他鄉、無限悲切的生命體驗。“黃葉仍風雨”一句,黃葉本就近了凋謝之期,此時又有風雨落井下石,境況之慘真是令人黯然神傷。詩人借景抒情,寓情于景,以在風雨中凋零飄落的黃葉自比,暗示自己的落魄,表達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楚,可謂力透紙背。該句與下句“青樓自管弦”一寂一鬧,構成強烈對比。落魄書生衣食難保、豪門大戶青樓買笑,貧富如此懸殊,怎能不令人感慨萬千!詩人在此展現了一種冷酷的社會現實,將自己的不滿委婉地表達了出來。這兩句詩與杜甫“朱門酒肉臭、路有凍死骨”的表達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其中“仍”、“自”二字,“自”字既有轉折的意思,又表現出“自顧”之意,再現了權貴們在青樓任意妄為、肆意享樂的丑態。“自”與“仍”字相對,照應自然,值得回味。一般來說,人在背井離鄉、羈旅漂泊之時,友誼往往是一劑良藥,能夠緩解人的寂寞與痛苦,因此,本詩頸聯自然引出了“新知”、“舊好”。與眾不同的是,對友人的回憶并未使詩人感到安慰,反而讓他痛楚更深。因為“新知遭薄俗,舊好隔良緣”,新交的友人受到世俗之人的誹謗;昔日故交則關系轉淡,緣分漸逝。茫茫人海,滿是凄風苦雨,詩人再難找到一個溫馨的港灣,此情此景,怎不令人肝腸寸斷。關于這兩句詩背后的深意,多數學者經過猜測,認為詩人曾受朋黨之爭的牽連,因此一生仕途坎坷,人格也遭受種種非議,比如“放利偷合”、“詭薄無行”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“舊好”關系難免疏遠,而若有“新知”理解、接近詩人,那么“新知”也必然受到誣陷、誹謗。兩句詩中的“遭”字、“隔”字形象道出了詩人孑然一身、孤立無援的窘境。因此可以說頸聯與首聯、頷聯是遞進的關系,詩人進一步描寫了自己的處境,更深層地闡述了自己的人生體驗。
尾聯“心斷新豐酒,消愁斗幾千”,看來詩人也難以免俗,惆悵傷悲之際,只能借酒澆愁,以換得心靈暫時的溫暖和寧靜。“新豐酒”亦用到典故:唐初名臣馬周境況潦倒之時曾經在長安游歷,住在一家名為“新豐”的客舍。當時店主見他一副落魄模樣,便心存輕視,只顧招待衣著華麗的商販,馬周也只能自斟自酌。后來馬周終于受到唐太宗賞識,官居高位、位極人臣。詩人想到自己現在與馬周當年一樣落魄,卻沒有他苦盡甘來的幸運,只能借著一杯杯美酒暫時忘記痛苦。然而,真的能夠忘記嗎?一個“斷”字給出了答案,指出詩人欲借酒消愁而不能的無奈。詩尾以問句作結,似結非結,欲結未結,將詩人內心的惆悵苦悶推向了頂峰。
本詩以“風雨”為題,暗示了詩人是在借凄風苦雨感懷身世,抒發懷才不遇、漂泊異鄉的愁苦。同時,“風雨”也具有象征性,它代表了壓制人才、小人得志的社會現實。詩人以唐初名臣郭元振和馬周的典故反襯自己的際遇,既表達了追懷盛世、思慕明主的心意,也暗示了渴望匡扶社稷、壯懷激烈的理想和愿望,透露出一種積極入世的熱情。詩人直抒胸臆,直言自己的寂寞、傷感與哀愁,同時也展現了憤恨難平的心情和擺脫痛苦的決心。這種環境的冷與內心的熱相互襯托,產生的激烈碰撞正是本詩最具藝術特色的地方。
涼思
客去波平檻,蟬休露滿枝。
永懷當此節,倚立自移時。
北斗兼春遠,南陵寓使遲。
天涯占夢數,疑誤有新知。
當初分離時正逢春潮高漲,如今蟬已停鳴霜露掛滿枝。
置此時節我深深地懷念你,默默地佇立不知站了幾時。
你在北地如春去一般遙遠,我在南陵遲遲聽不到消息。
遠隔天涯多次占卜來解夢,莫非你有新交將老友忘記。
本詩為秋夜懷友之作,在詩中,詩人描寫了自己對友人的切切牽掛,對友人杳無音信的深深焦慮,并擔心友人“喜新厭舊”的忐忑心情,表現了對友人的真摯情誼。
首聯寫詩人愁思產生的環境,刻畫了一幅水亭秋夜的清涼畫面:訪客已經離開了,池水漲平了欄檻,知了停止了惱人的噪鳴,清冷的霜露掛滿樹枝。這兩句著重寫景,細膩入微,真切動人。例如,“客去”與“波平檻”原本是不相關的兩件事,詩人為什么要把它們聯系在呢?這是因為,人們在熱鬧中往往不會注意一些細節。只有當客人離開,詩人一人獨坐時才會頓然發現一些細小的事物:這池水竟然不知不覺漲得這么高!本聯寫景,但目的不限于寫景,而是要突出詩人由鬧中至靜后失落、寂寞的情感,引出下面的愁思。頷聯由寫景轉而抒情,由秋夜的清涼過渡到詩人內心的思考。詩人久久佇立在水亭欄柱之間,冥思長想,思緒萬千,愁思綿綿。頸聯承接頷聯,寫的是詩人思考的內容:懷念故人。“北斗兼春遠,南陵寓使遲”,二句的意思是:轉眼離開長安已經很久了,我滯留在南方,覺得故鄉如春去一般遙遠;而南陵托帶書信的使者遲遲帶不回你的消息。詩人處在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,心中涌起被棄置天涯、伶仃無告之感,于是“天涯占夢數”。詩人不僅多次占卜解夢,甚至懷疑自己所思念之人有了新交,因而把老友忘記了。
本詩的寫作背景現已無法考證,因此無法了解詩中敘述的情事。但參看李商隱的資料,我們知道:他一生仕途坎坷,只在朝中做過兩任小官,而且時間都不太長,余生皆是在他鄉漂泊,寄人幕下。本詩大約是詩人在又一次浪跡江湖的途中所作。詩人思念故鄉長安而不得歸,又沒有找到新的出路,心中的抱負難以施展,托身無地,唯有作詩以排解心中的悲愁抑郁。本詩樸素直白,不同于李商隱以往的精工典麗的風格,但語言疏朗清淡,沒有一絲雕琢的痕跡。全詩清麗脫俗,別具一格。
落花
高閣客競去,小園花亂飛。
參差連曲陌,迢遞送斜暉。
腸斷未忍掃,眼穿仍欲稀。
芳心向春盡,所得是沾衣。
高樓上的客人們競相散去。小園中的落花還紛紛亂飛。
參差的花枝連著彎曲小路,風飄落花送走了落日余暉。
柔腸寸斷不忍把落花清掃,望眼欲穿花枝仍舊變稀疏。
芳心已隨著春光一同消盡,所得的還是淚水沾濕衣襟。
李商隱作詩,一向以善于用典、精于藻飾聞名。但他也有用語質樸、風格淡雅的佳作,本詩就是其中之一。本詩為詠物詩,作于唐武宗會昌六年(846年),當時詩人為母守孝,正閑居永業,又因陷入牛李黨爭之中,處境困難,因此心緒不寧。他憂愁怨恨的心情在本詩中即有所表露。詩人借詠落花的飄零,抒寫自己身世之感,抒發自己一生失意的幽怨。全詩憂郁悲涼,曲折深婉。
首聯上句敘事,下句寫景。客人們陸續離開,人去樓空,滿園靜寂,詩人才注意到四散的落花,頓生同病相憐之心,寂寞惆悵的愁緒也涌上了心頭。因本詩人描寫落花,實際是為了引出本詩的主旨——愁思。
頷聯從多種角度描寫落花的情狀。上句從空間入手:落花在空中飛舞,參差的花枝連著彎曲的小路;下句從時間著眼:落花綿綿不斷,無休無止。對“斜暉”的點染,折射出詩人內心的不安。整個畫面色調黯淡,充滿了沉重感,流露出一種悲傷的情緒。頸聯,詩人直抒胸臆。“腸斷未忍掃”:詩人肝腸寸斷也不忍心清掃落花,這并不是一般的惜花之情,而是一種復雜的、難以言表的情緒。詩人以花自比,望花自傷,自然就難以將落花徹底掃為垃圾塵土。而“眼穿仍欲稀”一句表露出詩人的癡心與堅定。尾聯意蘊深藏:花朵用自己短暫而絢爛的一生裝點了春天,最后卻落得凋殘、衰敗的下場;詩人滿懷抱負,卻一生坎坷、屢屢碰壁,結局也是凄涼悲苦、令人同情。
全詩語言清淡疏朗,詩人詠物傷己,以物喻己,感傷無盡。
北青蘿
殘陽西入崦,茅屋訪孤僧。
落葉人何在,寒云路幾層。
獨敲初夜磬,閑倚一枝藤。
世界微塵里,吾寧愛與憎。
夕陽西下落入崦嵫山里,我走進茅屋去訪問孤僧。
落葉紛飛不知人在何處,寒云飄浮山路層層上升。
黃昏時候獨自敲響鐘磬,倚著藤杖心中安閑清靜。
大千世界都在那微塵里,我豈能還有什么愛和憎。
本詩為詩人訪問山中僧人后所作。詩人描寫了山中清新淡雅的景象,孤僧淡泊寧靜的生活,也以他領悟到的萬念皆空,“一切皆微塵”的禪理,曲折地反映了人生失意的苦悶。全詩感情濃郁,真切感人。北青蘿,疑即是僧人所居地。
首聯點明詩人前去尋訪孤僧的時間和環境。“殘陽西入崦”說明天色已晚,詩人迎著落日的余暉,到茅屋中拜訪孤僧。頷聯寫詩人去尋訪孤僧途中的風景。“落葉人何在”,點明時值深秋。道路間漂浮的“寒云”,點明所去之處很高。在這樣幽深空靈的山林中,詩人連心也變得純凈了。這句表明詩人所尋訪的孤僧居住在山陰險要處,為下文詩人悟出禪理奠定了基礎。頸聯刻畫了孤僧的形象。詩人并沒有直接描繪僧人的面貌特征,而是通過環境的描寫和側面的烘托,將一個遠離世俗、清心寡欲的孤僧形象展現在讀者眼前。尾聯抒情。看著眼前超凡脫俗的孤僧,詩人頓時參悟了生命的真諦:“既然大千世界都在那微塵里,我還需要什么愛與憎呢?”然而,詩人一生在宦海中沉浮,未得解脫,因此這句詩可以看成是他困頓之時的感慨之詞,也可以看成是他為了擺脫苦悶的一種自我安慰。心性使然,詩人并不是能夠忘卻愛憎的人,所以他的詩作大多愛憎分明、感情強烈。
本詩結構嚴謹,多有照應之處:如“初夜”對“殘陽”,“獨敲”對“孤僧”。全詩寫景立意高妙,殘陽、落葉、寒云、初夜等意象無不展示出山中生活的寧靜安閑,以及孤僧的怡然自得。詩人自始至終以訪僧悟禪為主題渲染氣氛,塑造了簡單超然的意境,顯示出了絕佳的語言功底。